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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想 × 過去,與未來的街頭

Thinking Out Loud
Author
Kuan-Yi Li

這又是一個思緒飄太遠的故事。

前幾天看 PTT 上的一篇文章,想到阿德勒的理論:「人的行為受到自卑感所影響,但會尋求超越的力量所牽引,內心試圖成為完美的人。每個人都有不同程度的自卑感,而優越感即是自卑感的補償。」腦海突然浮現出一首小時候聽過的歌……

第一次聽到這首歌的時候多大已經不記得了,只記得它是家裡車上 CD 的其中一首。一開始根本聽不懂黃舒駿在唱什麼,不過那時候坐長途車的頻率很高,說聽到爛了也不為過,至今印象還是很深。(音樂偏好跟老爸大相徑庭的老媽對此頗有微詞。 XD)

稍微長大,開始聽得懂一點東西之後,覺得這首歌的詞蠻有味道的,曾經認真地讀了一下。

未來的街頭
詞/曲:黃舒駿

三十年前的一個夜晚 有個小孩蹲在街頭
望著地上未乾的畫 那是老畫師畫的達摩
龍山寺內的信徒熱絡 寺外走道的行人冷漠
畫師黃濁的眼珠滾動 發現小孩是他唯一的觀眾

小孩不知在想些什麼 只是靜靜地守在角落
或許那夜決定了以後 長大學畫在巴黎的夢
究竟是幻想還是真發生過 這段記憶塵封已久
畫師深深地一鞠躬 帶著達摩走向陰暗的巷弄

(他彷彿聽見)
孩子!我在未來的街頭等你!
孩子!我在未來的街頭等你!
不管你將去何方 不管你離開多久
只要你願意回頭 你一定會看到我
我知道你的困惑 我會慢慢對你說
孩子!我在未來的街頭等你!

梵谷、塞尚、畢卡索 巨像依然高掛在空中
有時向西 有時向東 地平線卻一直退後
屬於自己的無法認同 屬於別人的難以追求
千辛萬苦劃過半個地球 只是換得更深的失落

有一天他在羅丹博物館中 赫然看到一尊小小的達摩
站在巴爾札克雕像後 透視他心中的脆弱
他熱淚盈眶他終於懂 羅丹曠世巨作的源頭
記憶中的一切再度復活 他彷彿見到那畫師的笑容

孩子!我在未來的街頭等你!
孩子!我在未來的街頭等你!
不管你將去何方 不管你離開多久
只要你願意回頭 你一定會看到我
我知道你的困惑 我會慢慢對你說
孩子!我在未來的街頭等你!

他收拾行囊離開歐洲 回到舊日的萬華街頭
舖好紙張他放好筆墨 等著孩子與他再相逢

孩子!我在未來的街頭等你!
孩子!我在未來的街頭等你!
孩子!我在未來的街頭等你!
孩子!我在未來的街頭等你!

那樣的頓悟、明心見性和薪火相傳的精神都是如此地令人心折。有趣的是,CD 內頁中黃舒駿還寫著這麼一段文字:

感謝奚淞在四年前給我的觸動,那份剪報我一直留著,如今已泛黃了。他就像那個老畫師,我是那小孩。不過我想,他一定不知道為什麼會有一個從未謀面的小孩會為他的那篇文章懷抱著四年的感動,我也不知為什麼。

這些年來,我一直不知道黃舒駿當年到底看到了什麼,如今好奇心又被激起來,當然不會善罷甘休。(殊不知,好奇心是會殺死貓的……)後來經過一番尋覓,那篇文章讓我如願地在圖書館角落找到。文章已經超過三十年了,網路上又沒有全文,就把它貼上來以供分享。

孩子,我在未來的街頭等你!
作者:奚淞

我縮蹲在圍觀大人的膝間,全神凝視。

地面攤開的粗紙上,已勾畫出一個相貌威猛而清奇的頭顱。大片空白中,不相連接的散布了手、足,使畫面呈顯某種懸疑的氣氛。

街頭賣藥的老畫師,從身側布包袱撿換一支灰禿禿的大毛筆,先在洋鐵罐裏沾飽清水,然後在墨盤中點一點濃稠如油的墨汁。

我緊張的望著那懸在半空中的筆尖,它顫抖著。我很擔心那墨汁隨時會滴下來,啪嗒!滴污紙面,這就會把畫面給全毀了。

一分鐘、兩分鐘……時間悠長得彷彿要把圍觀的人和老畫師全凍結成彫像。然而墨汁並無滴落。老畫師黃濁的眼珠轉動,像似在畫紙白得令人暈眩的空間,斟酌落筆之處。他緊咬一截紙煙,彷彿已燒到嘴皮了。只因唾沫濡濕之故,煙捲發出吱吱微響,延緩燒盡的速度……剎那間,筆尖不顫、眼光凝定、紙煙的紅光熄滅,老畫師手中的筆飛撲向畫紙──

點、捺、揮、掃、拖、迴、仰、轉……禿筆在粗紙上發出沙沙蠶食桑葉的聲音。筆的動態和不斷發展、延伸的墨線構成了奇妙的戲劇,迂緩處如酣如醉,飛舞時似顛若狂……

待老畫師口中一截紙煙,又在黑暗街角閃起紅光,紙面上的頭、手、足已被粗細濃淡不一的墨線全勾連起來,是一個披長袍、腳踏葦草、凌波而行的僧侶。

不待老畫師在紙邊題完「達摩祖師」四字,大多數觀眾已嘖嘖歎息著,手插褲袋,轉身匆匆走開,以免老畫師開始推銷藥膏藥丸。街角只剩一兩位,對老畫師和膏藥猶存興味的人。

三十年前的那個夜晚,我仍蹲在街前,著迷的望著地面墨瀋未乾的紙。

如果換了今天,我可能會站起身來,對老畫師深深一鞠躬,勇敢的大聲說道:「阿伯,我不買你的藥,我要買你的畫,我認為……你是了不起的藝術家!」

想到這裡,我禁不住對我心中構築的情景笑起來……事實上,記憶早已蒙塵,重新拭亮它的,只是我的幻想。誰能證明:我曾在三十年前的一個夜晚,穿過萬華金粉斑剝的大廟、燈火閃爍的夜市,在混雜著攤販食物氣味的街角,看過那位畫達摩的老人?

我自己也不能確定……

老畫師從小板凳抬起毛髮稀疏的頭,瞇眼驚疑的看我,小截潮濕的菸蒂從口角掉下,在地面嗤的滅了:

「不要藥?要畫?藝術家?什麼是藝術家?」

當然,無論出於記憶或增添的幻想,我都只有站起身來,啞然離去。

藝術?藝術家?那應是我往後三十年如影隨形的疑惑。

時間以一種夢的速度,推動趿木屐的小孩成為愛畫畫的少年。然後,成為提了裝滿衣物帆布畫袋,飛往地球彼端的巴黎習藝的學生……我該說,在好長的一段歲月裡,畫達摩的老畫師在我的記憶之庫裡,全沒佔上一丁點的地位。它應是屬於帶有家鄉熟悉體味、溫暖得令人頭腦昏滯的許多令人不快事物之一。就以「藝術」的層次來說,它不過是遠離故宮博物院的風俗之作。即或任所有的民俗藝術在陋巷裡從此消失,也只值朋友談天時幾句清議而已。更何況,彼時我們的家鄉和同胞,正急忙得有些倉皇的向現代化的地平線追去……對我而言,地平線上陳列的自然是梵谷、高更、塞尚、畢卡索的巨像。誰知道,追著追著,巨像又更換了嘴臉,而地平線依然不顯臨近?

暫看景片更換,萬華龍山寺變成巴黎的聖心堂,街頭賣藥的老畫師換成蒙馬特的街頭畫家。初到巴黎的我,著實驚訝於心目中的繪畫聖地,竟是如此商業化、觀光化、擠滿了低俗的畫家和觀眾。原來,全世界的庸俗俱都如出一轍。我如是想。然而,記憶中,家鄉的庸俗彷彿多出一點兒什麼……究竟是什麼?

蒙馬特作為藝術聖地的風水早已轉往他處。七十年代巴黎的前鋒藝術家,表演著種種存在主義餘波下苦悶的「觀念藝術」,以及冰冷細密的「新寫實繪畫」,在塞納河岸的眾多畫廊展出。荒謬。苦痛。孤絕。隔離。若不是其中尚摻混了一絲猶豫、不確定的美,我真難以面對面欣賞這些作品,而不即刻轉身逃走,到街邊大口喘氣。

一個現代藝術家的噩夢。我夢見自己得償夙願,終於在世界藝術的首善之區開了展覽。而展品只有──被剝去全身衣服、袒露肋骨、瘦伶伶的我。或可以說:只是我的觀念。開幕。展覽場該來的賓客,如收藏者和評論家,俱都到了。釵光鬢影,他們或趨前看我、或看天花板、或三五聚評。一個頭插鳥羽、手持香檳酒的貴婦人,尖鼻子似要觸到我肩窩似的仔細審視,塗醬紫色口紅的嘴裡發出貓般呼嚕的讚嘆:「太好了。神奇。傑作。多苦悶。而且深刻……只是,好像應該更瘦一點,如果更瘦,我就會想要親他一下,再咯吱他一下……」

眾人賞歎中,我無遮掩的膝蓋顫抖起來了。

這時候,我忽然聽到熟悉的鄉音說:「哎。這算哪門子。真難看,太瘦了。我看他需要吃點藥……我的藥不貴哦!」

我看到他,窘迫得想鑽地洞逃走,他是街頭賣藥的老畫師!

誰能證明:這一切只是夢。而非確實發生在巴黎塞納河岸的畫廊裏?

我自己也不能確定……

藝術?為了藝術?為什麼不是為了遠離心靈飢餓和匱乏,而勇敢尋求並吃下解惑之藥,用強壯胳膊去全力擁抱人生的愛情和幸福的願望?

存在主義彫塑大師傑可.梅替說:「如果裝滿藝術品的博物館失火,我寧可只救博物館中的一隻貓……」

我似乎懂了!

再次見到達摩,應是前生修得:

羅丹博物館中,在仔細欣賞了羅丹當年為塑名作家巴爾札克所做的一連串草稿和習作之餘,我赫然在玻璃櫥的一角,看到了達摩。

一尊小小的中國達摩瓷像。手持一隻布鞋,勇猛的仰天而視。

很小、很粗樸的一尊達摩像,卻閃一道光,貫穿古今。我驚悟到:景仰已久的巴爾札克像,原來是羅丹經歷苦思,最後才在這尊達摩像中找到了創作靈感。

以銳眼透視苦難、十八世紀「人間喜劇」的作者巴爾札克,在羅丹的手下,成為披長褸、威猛前行的彫像。從外形到內在,不折不扣,他是一尊達摩。

一千五百年前,印度佛教第二十八祖菩提達摩抵達中國,好佛的梁武帝迎之入宮廷。梁武帝問:「我蓋大廟、印經、供養許多和尚……你說我的功德如何?」

達摩答道:「並無功德!」

皇帝尷尬了,改口問道:「請傳授我佛法的第一義。」

達摩答道:「廓然無聖!」

梁武帝驚疑的說:「無聖?那……你是誰?」

達摩答道:「不識!」

這便是我國禪宗肇始的初祖、菩提達摩威猛無比的塑像了。

為傳受世間微妙難得的真理,達摩是離棄皇宮巨室的達摩。達摩是面壁十年的達摩。達摩是令神光和尚斷臂以求道的達摩……有達摩堅毅、剛猛的血肉,才滋養出中國偉大的宗教天才──寫「法寶壇經」的六祖惠能,使唐、宋成為遠東禪學的黃金時代。

民間傳說中,無數嫉恨達摩的人設計毒害他,達摩卻活到一百五十歲以上高齡。在最末一次中毒後,有人見他提著自己的一隻布鞋,腳踏蘆葦、踩水波飄然西去。達摩是達到佛法傳燈悲願的達摩!達摩是證明生命能不被世俗所汙染毒害的達摩!

並看巴爾札克與達摩,我忍不住傾心這尊小小的達摩。固然,一是現代藝術大師羅丹的曠世傑作,另一尊,只不過是中國的民俗藝品罷了。而它卻藏有中國人世代文化傳燈的幽光,洞燭古今。

以為不復記憶的事物,卻成為鑰匙,開向更深邃的記憶長廊,樑柱間呢喃洩漏先祖歷經生命悲歡所賜予的祝福語聲。我低下因追求藝術而強梗的脖項,終於懂得:什麼叫做謙遜。

懷念舊有的中國,書法不只是藝術,也是傳遞思想的文字。繪畫不只是筆墨,也是傳達人生理想的詩篇。哲學和藝術不只是存在士大夫腦間的雲霧,也落於市井小民,成為順口拋出的淺俗俚語。達摩不只是宗教的尖端,也落實在街頭賣膏藥老頭的禿筆之下。有如此的「俗」,才有無上的「雅」。雅可以不避湫穢的擁抱俗,而俗可以溫暖、烘承大雅,成為人類文化的巔峯。那是何等的時代,何等的中國!我能捉牢他的尾巴嚒?

我回頭,尋找家鄉原有俗氣的事物。家鄉,不察覺間已成為連雲而起的高樓大廈聚集的所在了。我佇足陌生的鋼筋玻璃建築物前,很想拉住匆匆行人問道:「你知道賣膏藥的老畫師在那裏?你可看到一個古怪的印度僧侶提鞋走過?」

回答我的是都市微氣候造成的風,冷冷旋動腳邊空塑膠袋和保麗龍碎片所造成的垃圾……。

時間以夢的速度前行。時間造成事物。時間摧毀事物。這分明都是我所見、我所感的。但是,誰能證明,這瞬息起滅的現象世界,不過是一大空夢?

我自己也不能確定……

人生中能確定的事物著實不多。但我確見達摩卓立於時間長流之上。此外,我暫時相信世上還有人在製造毛筆和宣紙,那麼,我就有使記憶復活、再生的方法──至少我可以使自己成為畫達摩的畫師!

拿毛筆的手,顫抖著。墨汁低落,污損了紙。我要如何吸一口紙煙,鼓足勇氣,在紙上捺、揮、掃、拖、迴、仰、轉……勾連起記憶中的頭、手、足,成為菩提達摩的畫像?

對不起。我是笨拙的。請給我時間,讓我慢慢學會,並且盡可能做到我所可能的好……。

在未來的年代裏。孩子。設若你看到一個老頭,在街邊攤開紙畫畫。孩子,請你佇足,蹲下來看罷!

我要畫一尊達摩送你,孩子。

達摩東來,為尋個不受惑的人。

孩子,你很可能有希望成為那個不受惑的人。

隻履西歸,達摩說明了生命雖歷經殘害而尊嚴猶存。

孩子,我也願你了解生命本質上的的圓滿和完好。

我鋪妥紙,捏緊了筆……

在未來的街頭,我等著你,孩子。

讀完之後,詞裡故事的畫面似乎又更清晰了一些──原來是奚淞自己的故事嗎?

本來到這裡就可以結案了的,但這個故事裡,我總覺得還少了幾個畫面。羅丹的巴爾札克像是好找的,大概長下面這個樣子。

Monument to Balzac

神韻中是有那麼點像達摩,但詭異的是,無論我怎麼找,都找不到「羅丹作巴爾札克像曾參考達摩像」或是「羅丹博物館中的達摩瓷像」的相關資料。這份作品的確是花了羅丹七年,但他時間主要是花在瞭解巴爾札克的生平、性格、創作習慣及其作品等。(羅丹甚至擁有巴爾札克裁縫師所做的衣服。)這讓我不禁懷疑起達摩瓷像故事的真實性……我甚至開始猜測那瓷像會不會是類似這樣的惡作劇……

美劇《White Collar》裡面也有把藝術品混在垃圾裡面的橋段。看來「是不是藝術品」的界線真的是很模糊的啊!「One man’s trash is another man’s treasure.」也不是開玩笑的。 所以在感情中被拋棄的諸君千萬不要失志!

咳咳~好像扯遠了!回到故事本身……

當然懷疑歸懷疑,畢竟我不是奚淞本人,也不是羅丹博物館員工,所以這部分到底真不真實,我自己也不能確定……(奚淞語氣)(畫外音:學個屁啊! XD)若有人有其他線索拜託跟我說,謝謝!

2019/05/26 更新:有讀者反映他在羅丹美術館看到達摩啦!期待更多詳細資訊!

不過哪怕不去追究故事的真實性,阿德勒的理論如今就像一把明晃晃的劍,指出人們在自卑與自大之間搖擺的特質。什麼是「謙遜」?是「不恥下問」嗎?但沒有一個人自以為的「上」,何來所謂的「下」?難道今天沒有他人的肯定,你就要否認自己的價值了嗎?藝術你可以喜歡,你可以討厭,但憑什麼「陽春白雪」就是「高尚」,就是「雅」;「下里巴人」就是「低下」,就是「俗」?我曾天真地以為故事的主人公領悟到的是極致的藝術不論出身、不論高低、不論雅俗,只問本心;不求肯定,無懼自己的作品需要等待百年乃至千年才能盼到一位有緣人,喚起他心中的共鳴,重現那份感動。然而,這似乎只是我的一廂情願。

反觀現在在批判這些的我,心中又真的就沒有高下的分別嗎?為什麼我又會覺得某些充滿文化、性別等種種歧視的節目粗俗呢?(把歧視演到一個極致,似乎又變成了一種凸顯荒謬的反串?有時候有點難以分辨就是了。)我是在歧視那些我認為有歧視傾向的人嗎?這是不是某種知識份子的傲慢呢?

好多疑問還是沒有答案,我只知道,好奇心真的是會殺死貓的。當初要是不要那麼手賤,找那麼多東西,也就不會延伸出那麼多問題,單純的感動就不會被謀殺。還我初心啊~~~

DAMMIT!!!!!!